石勇谈心理:寒门贵子的BUG

寒门贵子的BUG
原创 石勇谈心理

见过太多「寒门难出贵子」的哀叹了。
但不知你在抒情的时候,有没有残酷地想过这个问题:为什么寒门就一定要出贵子,否则就对不住他们似的?谁规定寒门就要出贵子?
如果心智上,连这点思想实验性质的残酷都受不了,就没必要看下去了。
在推进思想实验之前,先看一下媒体的议程设置。

这几天,澎湃新闻提到了中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董海军「寒门出贵子」的事。


董海军写了一篇论文《成长的驱动与动机:底层苦难经历的自我民族志》。他以以记叙文和议论文结合的方式,夹叙夹议,痛说自己的苦难历史,让自己跨越了阶层。
我仔细看了。
论文发在核心期刊,且是湖南省妇联重大课题,摆明了只是「学术」这个食物链的小圈子游戏。
董海军得出结论说:总体上说,个人成功嵌入在个人努力与时势结构机会中,是由多因素共同影响决定的。寒门子弟的成长亦是如此,并且其个人努力更重要,意义更重大。
这是废话。
董海军很谦虚,但不管多谦虚,他确实已经是「贵子」了——你不要告诉我一个人跨越了几个阶层,博士出身,在高校或研究机构,他还不是贵子。

但董海军跨越阶层的路径是什么?
正是「读书」所代表的文凭兑换食物链位置这条道。
不是创业,不是做官,不是当兵,不是经商,不是投资。
这条道由财政供养,且一直没有离开学校。

而当自己站在「贵子」的位置,回望当初的「寒门」生涯,以学术的方式诉说那些苦难,绝对能引起无数出身寒门的贵子(读了大学的那些人)的感同身受。
但且慢感动。你得问一下,这么玩,是什么意思?
既是问董海军,也是问自己。
知道我看了董海军的东西,是什么感受吗?两个感受:
1)他确实只能混在学术界这条食物链里
2)如果他处于像毛洪涛那样的博弈处境里,他会是第二个毛洪涛在本公号,我已经用两篇文章讲了CD大学毛洪涛和某狼博弈时,头脑、心理、人格、身体全面崩溃的那种惨烈。毛洪涛作为贵子,也是出身寒门。
这两个感受,都指向寒门贵子们的BGU。

我们找几个历史上出身寒门的贵子,看他们是怎么玩的。
刘邦:其实刘邦在阶层上并不算真正的寒门。你不是阶层7出身,甚至不是阶层8、阶层9,好意思说自己是寒门吗?
而刘邦原生阶层是弱6,不是社会底层了。
我们姑且把刘邦视为出身寒门。他在创业成功成为贵子后怎么说?
压根没有提自己当初如何苦难,编的是我当初是一个布衣,然后提了几尺宝剑,斩了白蛇起义,推翻了暴秦的故事。

你看到没有?刘邦为自己成为贵子寻找的合法性依据并不是当初的苦难,而是斩蛇起义推翻暴秦。
朱元璋:他当然是如假包换的寒门出身了,原生阶层是弱8。但重八在当上太祖后,虽然不时地说一句「我本淮右布衣」,但绝不展开,而且只允许他一个人说,你如果敢说他当初出身寒门,揭他老底,那就有极其严重的后果。
苦难同样不是他作为贵子的合法性依据。
刘备:刘备在出场时,虽然不停地念着「中山靖王之后」的台词,但「织席贩履」,确实是出身寒门。但一句也没见他说过。
虽然惨,但他压根就没有把自己当成这么惨的人。

诸葛亮:虽然在《出师表》中,诸葛亮说自己「臣本布衣,躬耕于南阳」,好像很惨的样子,但
一,他家族是望族,并不是寒门;二,他这是在表达刘备对自己的知遇之恩,所以得贬一下自己。在心理上,他和「寒门」有很大距离。
就像你明明是个小白领,大学生,根本不是土里刨食的人,但要抖点机灵,把自己说成「吃土」一样。

我们排除价值判断,刘邦、刘备、朱元璋为自己这个「贵子」提供的合法性,一直是实力和天道,而不是什么「寒门」。
这么玩,跟要「感谢苦难」的北大学生,跟从「寒门」里找出自己成功秘密的董海军副院长很不一样。
出不出「贵子」,是实力和天道,跟寒不寒门无关。

可是,回到我们前面的思想实验:为什么大家觉得寒门就一定要出贵子,否则就对不住他们似的?
认真回答这个问题,答案对出身寒门的人来说既不友好,又友好。
不友好是因为,你没法在逻辑上论证寒门就一定要出贵子。

甚至,假设有两家人,一家是豪门,一家是寒门,是不是豪门出贵子,更好理解一些?
我知道你存在两种直觉的冲突:好像觉得豪门出贵子算正常,但好像又觉得人家都寒门了,是不是应该出一个贵子?
你这两种直觉,一种是「不反差」的认知直觉,一种是「利益均沾」或「补偿」的那种道德直觉。
不一样的。
而认知直觉和道德直觉混在一起,认知必然混乱。

为了清晰,现在先屏蔽掉道德直觉,我们来看一个例子。
相亲市场上,有个女的,身高一米5,她要求相亲对象身高1米8,说,「因为我矮,所以我要找高的啊,好改良后代基因」。或者,她月收入3000,要求男方月入收3万以上,「因为我收入低,所以我要找收入高的啊」。
你是否觉得有道理?
我相信你不太认为有道理。
因为你觉得,她找身高一米6的男生,找月收入3万以下的,更合情合理一些。
这个时候,你启动的是认知直觉。
可是如果我告诉你,人家矮、收入低,很痛苦的,找个身高一米8、月入3万以上的改善基因和生活有什么不可以?你可能又会感觉,好像确实也有那么点道理。
这个时候,你启动了「补偿」的那种道德直觉。

但是,你觉得有那么点道理,也就是道德直觉的真正来源是什么?
其实是市场——现在的婚恋市场,是女方市场。
如果是男方市场,连身高一米7的美女,都抢着要身高一米6的男的,你马上会觉得这个女的这种要求,简直不可理喻。
同样,你觉得寒门出贵子有理,有合法性,这个道德直觉,来自于ZZ市场——社会需要保持阶层流动性,要给底层向上的希望,否则社会秩序,食物链会受到影响。

从ZZ市场上看,不会有什么规定,即有文本的游戏规则写着「寒门要出贵子」。但为了保持阶层流动性,从而维护食物链,是要有制度政策来干这个事的。
制度政策这类游戏规则一运作,加上宣传,就会变成社会观念,变成大家的道德直觉。
大家会认为,寒门应该出贵子,或准确地说,寒门应该有机会出贵子。

同理,虽然豪门出贵子更符合认知上「不反差」的直觉,但如果贵子都是豪门出身,似乎就违背阶层流动性的游戏规则了,不符合道德直觉,是不太有合法性的。
「阶层流动性」这种道德直觉,维护食物链运作的需要,因此可以视为寒门的一张牌。一张在阶层竞争中,对外博弈的牌。
问题在于,寒门子弟,不管是已经成为贵子,还是在努力的路上,把这张牌变成内心运作了。
变成内心运作,必然出现BUG。

为了提示这个BGU,在这里我要先深入一下。
在社会食物链中,狼和某些扭曲系,深得丛林法则精髓,是不承认有道德的。他们认为弱者才需要道德,强者哪需要什么道德?这是典型的实力原则,实力就是合法性。
他们某种程度上是对的。食物链运作时,很大程度是按实力原则来的。
狼和某些扭曲系的设想很美好。但只有在丛林里,或者已经陷入自然状态的某些非洲国家才可能实现。

因为:
1)这个社会有正常羊这个物种。
正常羊,不管是有实力的高正,还是没实力的低正,都讲道德;前者主要是理念问题,后者主要是生存需要问题。
不管是理念需要还是生存需要,正常羊讲道德并且守护道德客观存在。狼和扭曲系能做的只是把很多正常羊扭曲化或狼化,从而出现道德沦丧、是非不分的壮观场面。但要做到食物链真的已经没有什么道德维系了,你得全部让正常羊扭曲化或狼化,这只有陷入自然状态才可以。

2)食物链的运作,必须建立在某种生态链基础上。
社会食物链和自然食物链都离不开生态链的支撑。
自然食物链中,狼如果把羊全部吃光,羊生长的生态完全被破坏,食物链就会崩溃,狼也得饿死。
社会食物链也是一样滴,而且更是如此。
在社会食物链中,你为了维护食物链的运作,让它不崩溃,那就不能只是实力原则,还必须讲道德原则,哪怕是装饰,你也得装。
有了道德原则的伸缩空间,你才可能让羊有生长空间,而不是羊都没长大你就一口全吃了。
在道德原则上,狼当然是装的,就像汉宣帝对他的「傻儿子」说了实话:「汉家自有制度,本以霸王道杂之,奈何纯任德教,用周政乎?」
把自己搞得好像信道德,从而符合天道,那是装饰而已。

可是正常羊,尤其是高正,他们是认真的。而认真,是有力量的。
游戏规则的公式因此是:规则+实力+人心。
道德可以在形而上形而下层面运用,也可以附着于「器物」。从维持食物链的良好运作来说,阶层流动性,恰是道德——具体体现为「公平」「机会平等」等——的一部分。
这么说吧,道德这个社会功能,是要产生心理收益和利益收益的。「寒门出贵子」所对应的阶层流动性,这方面的公平、机会平等,产生的主要是利益收益——寒门可以由此有上升空间,庄家由此可以很好地维持食物链。

我讲得应该比较明白了,「寒门出贵子」产生的是利益收益,是你改变命运和食物链运作的需要,不是你内心运作的需要!
一旦变成内心运作的需要,BUG就产生了。
BUG在很多人身上随处可见。

比如,认为考取公务员的都是精英;认为读了一个书就非常了不得;认为有知识的人必然很厉害且有素质——当一个人有这种认知时,他不知道这是他原生阶层较低的痕迹。
只有原生阶层较低,且心智层次不高的人,才需要把本来是用来维持食物链的「寒门出贵子」的制度和政策路径,变成自己的内心运作,和心理生存扯在一起,而且入戏。
可是不依赖于这种制度和政策路径,而是一刀一枪地打出来的人,以及心智层次本来就高的狼,是看得很清楚的。
文人们一直说,玩了科举后,唐太宗李世民很得意,「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!」
李世民可能说过这话。但你真觉得李世民这种人,会真信入他彀中的都是英雄吗?
他不是在深宫里长大的。他能有「太宗」的位置,是一刀一枪地拼出来的,连父亲和兄弟都要动手的那种,他什么人没见过,什么事没经历过,会以为写几首诗几篇文言文就了不得,就是英雄?孔乙己还会玩茴字的几种写法呢,是不是英雄?
诸葛亮舌战群儒时,讲得很清楚——惟务雕虫,专工翰墨,青春作赋,晧首穷经;笔下虽有千言,胸中实无一策。
李世民比诸葛亮更见过世面,不可能更不清楚。

作为科举制实施者,他知道:这是给底层一个阶层流动性的希望而已。
科举这场游戏的胜出者,既可能是英雄,也可能是庸人。
问题的本质并不在于是英雄还是庸人,而是游戏很重要。
有了这场游戏,各个阶层在很长的时间里就不会掀桌子,而如果废了游戏,掀桌子会很快。
狼的觉悟是很高的。即使到了明末,崇祯发现那些有着进士头衔的满朝文官,尽是昏聩无能之辈,食物链都快完了,他想出了选拨人才的别的办法,也不敢废除这场游戏。
毕竟,是让一帮只会读书的庸人混进来搭体制便车寄生,还是让各阶层因为这事而掀桌子,孰轻孰重,这笔账崇祯还是算得清楚的。

我们可以逼近寒门贵子的BGU了。
前面说过,他们把阶层流动性的制度政策等,把「寒门出贵子」,变成了一场和心理生存扯在一起的内心戏。
这涉及到一个和出身寒门,和苦难有关的重大问题。
苦难是用来干什么吃的?
对有的人来说,苦难是用来把他消磨、认命、击倒的。
对有的人来说,苦难是用来把他的「人性」扭曲的。
对有的人来说,苦难好像变成了他的心理资本,是需要「感谢」的。

董海军副院长,是用苦难来给自己造魅,从而形成一种贵子的合法性的,至少要在心理上说服自己,觉得自己很不容易。
被苦难消磨、击倒,在苦难中认命、扭曲的人就不用说了,这种材质,受那么点苦都受不了和扭曲变形的人,还能怎样呢?
倒是「感谢」苦难的人、容易感动当初的苦难的人,以及用苦难给自己造魅的人值得一说。
他们已经是真正的「寒门贵子」。已经是站在现在的「贵子」位置上回望。

我发现了两点:
1)读书这种阶层流动性制度政策下的那么点苦,好像真的很苦一样
那只能说明,他们的吃苦能力是有限的,吃不了「暴霜露,斩荆棘,以有尺寸之地」的那种苦。
2)「感谢」、感动于当初的苦难,以及用苦难给自己造魅,说明心智上,一只脚还踏在苦难那儿,并没有因为成为「贵子」就实现了对苦难的超越
这说明,在底层实力层面,他们仍有虚的东西。

对于刘邦、刘备、朱元璋这种人来说,排除价值判断,他们很清楚:贵子的合法性是实力和天道,跟寒不寒门、苦不苦难没什么关系。
实力是对自己内心说的,天道是说给别人听的。
这是些底层实力强大,苦难之类在心智上早不构成影响的人。
而「感谢」苦难,在苦难中感动,用苦难造魅,说明苦难仍在影响底层实力中心理重心的稳定,视苦难若无物的气魄,甚至创造力。
这种底层实力的虚的问题,放在一个残酷博弈的情境里,就是毛洪涛的那个例子。如果只是玩些学术,或搞些宣传,似乎没什么事,但如果转换为和堪称高手的狼缠斗的情境,结果就相当惨烈。

重复一遍:苦难是没什么了不得的,它的存在就是用来让人超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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